美国科普电视节目《流言终结者》(MythBusters) 的主持人亚当·萨维奇(Adam Savage),在旧金山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,那里是一处纯纯的「极客天地」,无论是墙上,还是架子上,都摆满了影视剧中的经典服装跟道具。有些真的就是从拍摄现场拿来的,有些则是他本人收集或制作的仿品。
每次到他那去玩,我的强迫症就会发作,默默在心里指认每件物品来自哪部作品、属于哪个门类。这时候的我,就如同终结者附体,眼里隐隐浮现出数据雷达——这是《银翼杀手》的佩枪,那是《地狱男爵》的手套,还有《谍影重重》的背包,和《一级任务》中的时间旅行手表……
有天晚上,我们又来这里聚会,偶然跟一位知名作家聊了起来,她在杂志和广播那边颇有人气。我又把坐在台球桌旁的她引荐给Paul Sabourin(保罗·萨布林),也就是喜剧音乐二人组Paul and Storm里的那个Paul。这家伙正好要给组合的粉丝们组织一场巡游,活动的名字就叫“JoCo Cruise Crazy”(JoCo邮轮之旅),这里的JoCo代表的是另一位活动策划者、演员、歌手兼作曲家乔纳森·库尔顿(Jonathan Coulton)。
在聊了几分钟之后,保罗·萨布林跑去忙别的了,只留下我跟作家单独交流。她用手里的饮料指了指身边的展柜,问:“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?我完全认不出来。”
“我倒是都挺熟的。这些都是参加「JoCo游轮之旅」的那帮人喜欢的玩意儿。”
作家皱着眉头说:“好吧,也就是Nerd喜欢的那些东西。”说罢,她把饮料放在了台球桌上。
“Nerd”,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人说起过这个词了,它究竟是褒还是贬?
“不好意思”,我说着,伸手移开了她放在台球桌上的杯子。球台怕湿,湿了容易变形,虽然这不是我家,也不是我张罗的活动,但现在我跟她好像突然间有了距离。
乔纳森特别喜欢游轮旅行。他喜欢在船上的商场里跑来跑去,也喜欢站在船尾往远处张望。这里就是极端热闹与极端孤独的融合体,要想成为“热闹”中的一分子,你就得先掌握“书呆子们”的独门语言。
不一会儿,我们已经坐在佛罗里达劳德代尔堡一家酒店的院子里,我们的游轮明早出发。
图:排队登上游轮的“海猴子们”。
乔纳森可以说是很多极客的梦想形态了。他单靠自己,出了专辑,并运营着个人播客,是个性情温和、留着胡须的人。他独个在NPR(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)智力竞赛节目中过关斩将,还成了《大众科学》杂志的特约作者。
他曾经还是个软件工程师,躲在小隔间里默默敲着代码。但这不是个简单的书呆子,他有成为音乐家的梦想,且一直在为此付出行动。滑稽的是,他压根没接触过唱片公司,全靠自己的坚持和对网络传播的透彻理解。他每周会在播客上发一首新歌,连续坚持了一年。
这位“草根英雄”的故事,引起了白领书呆子们的共鸣,当他们在IT行业,坐在电脑前或实验室的长凳上无所事事时,他们的创造力火花越来越黯淡,那曾是理想之火。
乔纳森在耶鲁大学读书时,参加过耶鲁大学经典的Whiffenpoofs合唱团(编者按:耶鲁大学Whiffenpoofs成立于1909年,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、最著名的大学生合唱团,“Whiffs”演唱的曲目融合了耶鲁的老曲调、爵士标准以及几十年来的其他经典热门曲目,他们曾应邀在白宫、卡内基音乐厅、肯尼迪中心、玫瑰碗和林肯中心等不同场合为多位美国总统表演过。)这次他也请到了老搭档们上船演出。他特别喜欢组织这种派对,而且过去四年来,定期经营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,他说,“我觉得这更像是一场集会,而不只是音乐巡游,其实我从来没参加过音乐巡游,有空也许应该体验一下。”
组织粉丝搞巡游其实挺赚钱的,但乔纳森觉得钱并不重要。他之所以张罗这类活动,“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,而且办得越多,我们的个性就越是融入进去,让整个活动变得越来越特别。”
正所谓英雄惜英雄,怪咖自然也惜怪咖。这次巡游参与者们的共同点,就是台上站着明星怪咖,台下坐着普通人怪咖,到处都是怪咖文化。
因为人们大多都干过编程之类的行当,彼此之间也熟悉对方的表达和想法,所以歌曲里头就有很多流行于“宅男”之间的大反派、僵尸之类元素。反正乔纳森自己对这些东西极度着迷。游轮上的其他表演者也差不多,首先是Pual and Storm,还有音乐二人组Pomplamoose,音乐家Sara Watkins与Sean Watkins,播客Thrilling Adventure Hour的创作者,以及乐高艺术家Nathan Sawaya(奈森·萨瓦亚)等等。
至于其他乘客,更是五花八门。今年的巡游已经是第四届,共吸引到800位参与者。其中有著名博主、游戏专家、曾出演《星际迷航:下一代》的威尔·惠顿,作家兼《每日秀》记者约翰·霍奇曼,还有一场半正式的舞会,大家必须戴毡帽和头饰才能参加的那种。另外,这里还有卡拉OK大家乐、书外派对和面对面交流等环节,以及通过船载Wi-Fi组织的粉丝节目。
图:乐高版乔纳森·库尔顿, 由美国当代艺术家奈森·萨瓦亚Nathan Sawaya搭建,由粉丝修改。(Nathan Sawaya是世界上唯一一位同时获得“乐高专业认证大师”和“乐高拼砌大师”称号的人,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上的乐高小金人就出自他手)。
乔纳森感叹道,“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,每个人都乐于接受自己的怪咖/极客身份。当然,我更多把他们当成是「狂热爱好者」。不是谦虚,我觉得大家来到这里,更多是为了寻求文化意义上的共鸣,而不只是来看我演出。”
从登船开始,这种超越乔纳森个人号召力的文化凝聚力,就已经显现了出来。每个人都热爱角色扮演、喜欢电子游戏和桌面游戏,还有科幻小说。
这里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比例特别高,而且在乘客们集合进行求生艇学习时,一位小组成员甚至模仿起了老版《星际迷航》中的对讲机哨音。每个人都听得懂,每个人都笑着给予回应。在这艘游轮上,外部的社会地位被彻底抛弃,只要认可这种文化、我们就都是兄弟姐妹。
于是,游轮载着我们这群怪咖们、这群极客文化的先锋、一个傻了吧唧想要颠覆社会等级的乌托邦社区,破开了海面上的波浪。
这种感觉真棒!
图:Paul F. Tompkins (红色领带、留着胡子),Jonathan Coulton (戴帽子、留着胡子),Paul Sabourin (最右、也留着胡子),还有几百名最亲密的粉丝。
下面瞅瞅“JoCo邮轮之旅”现场出现了哪些主题T恤:
蝙蝠侠标志
超人标志(略少)
《邪恶力量》(一部长剧集,讲述一群男帅女美的超自然者猎杀恶魔的故事)
《欢迎来到夜谷》(讲述某存在超自然现象的虚构小镇的播客节目)
简笔画版著名科学家
《萤火虫》(一档太空冒险剧集)
塔迪斯(〈神秘博士〉中电话亭形状的时空旅行器)
"Math Is Delicious"
钢锁(〈变形金刚〉中的一位机器人角色,能够变形为霸王龙)
星际迷航
“书卷之龙”(旁边是一条龙在图书馆里戴着老花镜的照片)
各种分解状态的魔方(融化的魔方、片片随风飘散的魔方等)
“回到塔迪斯”(神秘博士站在〈回到未来〉中载主角穿越时空的德洛林跑车前)
极客装扮的女孩(由男性假扮)
克苏鲁怪物版米老鼠
拉文克劳魁地奇队长(出自〈哈利波特〉,本次所有参与者全部选择了拉文克劳学院)
1980年代风格LED字母构成的“Old School”,旁边是初代雅达利游戏机的操纵杆
被气球高高举起的霸王龙
来自《星际迷航》的邪恶版Spock
来自卡通片《史酷比》的Velma,但刀枪在手异常凶恶,旁边是猛犬版史酷比与《疯狂麦克斯》风格的神秘机器
然后是最夸张的:
来自《星球大战》的爪哇人手持武士刀,用链子拉扯着没了胳膊的C-3P0和银色的E-3P0,整个构图源自漫画《行尸走肉》中的名场面
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些T恤,是因为这就是串连着这群怪咖的文化纽带,鲜明地喊出“虽然这些都晦涩难懂,但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!”对于为期一周的巡游,这些T恤已经不是自我标榜的宣言、而是每位参与者的制服。
图:保险丝串珠的领结。
为了充实这段美好时光,David Rees一行人还作为兼职DJ,提前几个礼拜布置好了舞会现场。于是,舞厅成了怪咖们最不加遮掩、最放飞自我的平台。他们挥舞着一个个现代流行文化符号,吹响了自己摆脱隔离、重归生活的胜利号角。
两天过去,正值Paul and Storm的音乐会即将达到高潮之际,保罗提议,把厅里的灯光打开。他望着外面的人群,说道“这就像个模拟互联网。你们都跑到这来,导致北美大部分地区的技术支持能力下降了26%。”
人群爆发出大笑。除了乔纳森本人之外,Paul and Storm算是本次巡游中最具人气的明星了。他们的热门歌曲叫《船长妻子的挽歌》,俗称《海盗之歌》,唱的是丈夫航海一年多回来,带着全体船员住进了家中。
于是在现场表演这首歌时,书呆子们瞬间成了海员,开始热烈响应台上老船长的指挥。
这群书呆子就是这样简单、热情、珍视友情。他们沉迷于晦涩难懂的事物,又有着特立独行的性别和幽默感。
上中学的时候,我曾经坚持在夹克上戴着一只《捉鬼敢死队》的别针。在大学里,我在实验室负责收集海胆精液,来研究细胞内运动。我学过击剑,还曾经连着玩过18个小时的万智牌。原力就在我体内,我知道克林贡星人有多危险,我还想拿科幻作品里的人物给自己的孩子取名。我跟科学是好哥们,而且完全不介意这让我自己变得与众不同。
应该说,“JoCo邮轮之旅”应该是段令我难忘的旅程,带我进入一个极客至上的世界。但不知为何,哪怕是在舞会上纵情狂饮,我心中仍有一股疏离感,身边的一切就是我所喜爱的东西,但我却并没能融汇于其中。
十年前,书呆子们还是那种形单影只、孤独潦倒的形象。虽然偶尔的动漫大会和科幻作品粉丝群能让人稍感安慰,但总的来说,书呆子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还是那副随时在看书、没什么朋友的样子。每个书呆子都可以说是低配版的Spock(星际迷航电影中的外星人斯波克),他们“瓦肯星人”智商奇高却不懂情感,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女生的热烈追求。
但突然之间,好像书呆子成了一种亚文化、一种新的酷炫符号。于是他们身上的极客品质、特立独行瞬间转化成吸引力,甚至颇有高深莫测的侠隐风范。《纽约时报》畅销科幻小说作家、两次参加“JoCo游轮之旅”的John Scalzi解释道,“种种耻辱感就此消失,不是因为书呆子群体自己主动做了什么,而是他人意识到,书呆子的种种特性其实有益于这个世界。”
与此同时,日益普及的移动通信技术,也让极客之间能够轻松交流。原来大家并不是没朋友,只是相互之间隔得太远。社交软件、聊天室……突然之间,书呆子们有了网络中的家。
结果就是,这种亚文化也被消费主义给盯上。书呆子被推了出来成为一股消费的力量。随着视觉效果技术的重大改进,出现了一系列专门哄这个群体开心的新产品。现在似乎每个人都喜欢极客的东西,最流行的就是电影超级英雄片,曾经顺着这股浪潮,《复仇者联盟》在2012年全球狂收超10亿美元票房。
“JoCo游轮之旅”其实也是一场书呆子文化主流化的庆典,但选在游轮上,还是多少保留了一点隔绝感与特别感。
我在船顶的酒吧里遇见了Rachel Baker,她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开了一家书店。她很善于交际,有纹身而且衣着漂亮,哪怕像我这样的24K书呆子,也不会第一时间把她跟“极客文化”扯上关系。但她显然把自己与书呆子群体归为一类,说“这次巡游非常特别,很高兴能认识更多像自己一样的人。”
但我的感受恰恰相反。他们可能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社区,但我却觉得这是个认知层面的闭环。这是一顶别人扣在我们头上的桂冠,我们自己压根没为此付出过任何抗争和努力……但好像大多数参与者根本不在乎。
游轮甲板之上,还有一间漂亮的套房,这里有一条长长的阳台、一架小型三角钢琴、一个供应充足的小吃吧,还有一只会喵喵乱叫的机器猫咪。活动的主导者们几乎每晚都待在这里,讨论自己喜欢哪段表演、计划未来的合作可能。在这里,每个人好像都是明星,或者即将成为明星。Scalzi说这叫“思维发酵”,但别扯了,这种发酵只适用于书呆子里的大咖们。
但乔纳森是怎么汇聚起如此狂热的群体的?
虽然他本人确实很有魅力,但却并没有为这场巡游做任何氛围性的预设。Roderick说,“乔纳森·库尔顿是个未来主义者加乌托邦主义者。对他来说,只有无知才是启蒙的敌人。只要愿意学习,人就能摆脱偏见。”
我突然意识到,“这不是《星际迷航》里的台词吗?”
Roderick拍拍我的后背,“没错。”
几天之后,我找上了威尔·惠顿。他躺在10层套间的沙发上,喝着一瓶拉弗格威士忌。除了出演《星际迷航》以外,威尔·惠顿后来的作家和主持人转型也都颇为成功,还在《生活大爆炸》等剧集中客串亮相。谈起书呆子,他表示“我们是个包容、热情、乐观的群体。我们愿意把「麻瓜」变成自己人,这样就多了个玩伴。”
“但这样的群体也有维护成本吧?”我觉得巡游就是一种维护手段,还包括参观、宣传等其他常见形式。
威尔·惠顿回答道,“这是一种消费愤世嫉俗情绪的商业形式。因为我喜欢,所以我才来参加巡游。”他说他的经纪人本来安排他在洛杉矶参加选角,但他自己却坚持跑了过来。
不过这样的答案没法让我满意,我想对船上呈现出的这种文化做出透彻解释。“所以,这对书呆子们来说是场真正的胜利吗?”
“我觉得这不能算是胜利,单纯只是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而庆祝。长久以来,我们都生活在阴影当中,那些又酷又壮的孩子总爱霸凌我们。很多书呆子就是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大的,现在我们已经成年了,所以希望能创造出一个小时候万分期待但却求而不得的环境。”
他的说法确实激起了我的回忆。没错,我也曾经因为爱说术语、总是看书和穿Spock T恤而被取笑……
“还有件事。”威尔·惠顿打断了我的思路。
“是什么?”
“一定要正确表达我们的文化。我从来不信任任何媒体,而且总有记者想把极客文化描述成一场畸形秀。”
我突然意识到,原来威尔·惠顿从小到大也是个书呆子。我完全没感受到,这既让我如释重负、也增添了内心深处的孤独感。
在我们抵达大开曼岛时,我决定去试试浮潜。我水性很差,但之前曾经在伯利兹浮潜过一回。在成功克服对溺水的担忧、俯视海床产生的恐高感、水下幽闭恐惧感之后,我承认浮潜这事还真挺有意思。
但这次我有点找不着感觉。刚一下水,我就开始害怕,而且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杂乱沉重。越是紧张,我就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。我想照自己的想法朝某个方向前进,但要么靠船太近、要么就是向着深海区猛冲,最后我放弃了。
最后,我们走进剧院,参加一年一度的保罗·汤普金斯(Pual F. Tompkins)头饰加胡须“卡拉OK之夜”。歌迷们会提前投票选定曲目,再由乔纳森和他的乐队现场为大家伴奏。
有追求的音乐家,可能受不了自己的作品被各种各样的演绎给“糟蹋”,但乔纳森很有经验,他还会随时给歌迷提词、根据他们的节奏调整伴奏。每当一曲结束,观众们都会欢呼道“简直跟原唱一模一样!”
这个环节结束之后,我对乔纳森说,“这对你来说是种什么体验?是不是像禅宗那样用自我否定自我?”
他回答道,“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。我可以专心弹吉他,这也是我最用心的伴奏。”
看来我之前的感受是对的。这场巡游并不是真正要追捧什么明星,而是把表演者和观众融合起来,展开一场彼此交织的集体崇拜。以见面会为载体,真正的核心是强调友善、创意和宽容。
当大船靠岸,我跑得飞快。把包直接扔进岸边的出租车,然后狂奔到机场。虽然航班要晚点才起飞,但我马上就想离开。我宁愿在空调开放的候机楼里自己坐着,也不想再浸泡在书呆子的“海洋”当中。
如果说“JoCo游轮之旅”是一座教堂,那我肯定是不折不扣的叛教者。其实我就来自那个群体,那艘船、那些人就像是我的故乡,它塑造了关于我的一切。
但我的家乡让我难堪,我在努力摆脱自己的口音、摆脱自己因为在那里成长而留下的痕迹。我喜欢见见家乡人,但见过就算,不想太多接触。这是种复杂的情绪,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这种感受表达清楚。
现在我坐在一座陌生的机场里,筋疲力尽而且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——家乡就在那里,无论你回不回去,都永远不会真正离开。
我就是这样一个书呆子,而且正在把书呆子的信息素传播到每个角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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